2013年10月2日 星期三

文茜語錄/無法再拭淚的鐵娘子

from  http://mag.chinatimes.com/mag-cnt.aspx?artid=12792    
 時報週刊   
2012-03-02 第1776期
 
時代一點也不溫柔;想起來那個時代的象徵,就是無邊無境地下著雨,經濟的滑波沒完又沒了……
事隔三十年,倫敦街頭再度暴動。焚焦建築物,襯著已無人煙的馬路。沒人敢上街,此時街道是空的,空下來等待一名英雄行走。

但英雄們或已老,或皆已遠去。惟獨一名曾被視為拯救或摧毀英國的女人,居於暴動區不遠處,人生垂死邊緣,注視著這一切。

她已無能滔滔發語。這一回不是牛津的歧視禁語了她,也不是黨內無情的鬥爭使她無言。二○○二年,她首度小中風;二○一一年她的身體境況一個月比一個月糟。二○一一年十二月十一日下午,歐債危機燒得遍地烽火,她為自己立下遺囑:同意英國政府為她舉行國葬,地點是倫敦聖保羅大教堂;她沒有放棄細節,一如當年首相風格,選擇艾爾加兩首經典樂章;此外,不同意公眾瞻仰遺容。喪禮規畫案中,已罹患腦退化瘤的柴契爾夫人沒有遺忘她人生高峰的戰役,福克蘭戰爭。那場戰役讓她原本搖搖欲墜的經濟大改革,得到全面正當性;但那背後是二百五十五名英軍陣亡,重殘者七百七十人。腦已退化,一生被形容為「殘酷的鐵娘子」,在遺囑中寫下:不要安排例行軍機空中飛行致禮儀式。她知道是那些陣亡者成就了她;而她對遺族們有深深的虧欠。

趕在柴契爾真地離世之前,好萊塢推出梅莉史翠普主演的《鐵娘子》。當年激情的擁戴與無法控制的恨,在英國經濟衰退浪潮下,再度掀起波瀾。

她當年的睿智之語,在歐債浪潮中,一一被想起:

「英國如果不刪減赤字,這個國家會破產……。」(一九八○)

「我堅決反對加入歐元貨幣聯盟……那些親歐派的膽小鬼,只是惟恐英國被孤立。我不在乎歐洲兩級化(two-tier Europe),如果歐洲發展的方向錯誤,分成兩級又如何?」(一九八七)

「如果歐洲全體國家皆加入歐元,德法將負擔所有的補助;……窮國則可能無法承擔單一貨幣的後果,導致經濟走下坡。」(一九八七)

「問題不在我們對英鎊有沒有信心,而是過快承諾加入歐洲經貿聯盟,將阻斷我們未來更寬廣的道路。」(一九八九)
 
 
柴契爾夫人的人生,向來不是我的首選之愛。因為我對她處理愛爾蘭共和軍領袖桑茲獄中絕食抗議之事,非常憤怒。她無動於衷,任其死亡,桑茲死時毯子與屍體的皮膚因過度脫水而無法分離。

即使如此,今年我仍買票走入戲院觀看《鐵娘子》電影;並重新細細閱讀她的回憶錄與兩本傳記。從青年至中年,從政的經歷幫助我再度細品她的人生,少了苛責,多了寬容與若干敬意。她是自由經濟學的信徒,對自己理念的堅持令人吃驚,始終警告閣員不要隨波逐流,「我們不要在乎外面抗爭的人潮,我們的國家不該為了選舉取悅當下選民,我們要讓下一代的人記得我們,感謝我們。」

聲聲句句,鏗鏘有力。她出身貧賤,理應更渴望緊抓權力。但她的從政之路,至少在權力追逐上,比許多英國貴族更優雅。原名瑪格麗特.羅伯茲的她成長於英國三萬人口的小鎮,一名雜貨商的女兒,一九四四年牛津大學還只對貴族招生,僅少數例外接受最優異的平民時代,她即考入牛津化學系;後來為了從政,再讀法律取得律師資格。二十四歲她即投入沒指望的選戰,那是保守黨永遠無法執政的選區,連兩次落敗。直到她的表現愈來愈耀眼後,保守黨才給了這個小姑娘有望當選的芬奇里區。那一年她三十三歲,走入下議院,沒有女人的影子,正如當年她踏進牛津被精英辯論社(Oxford Union)拒絕一般;同事們沒人搭理她,男士們以翩翩風度向她點個頭,接著轉頭竊竊私語:「雜貨商的女兒。」她聽見了,沒留情面,回應:「還加上牛津的學位。」

「不留情面」、「強勢」、「鐵娘子」,甚至「冷血」伴隨她一生的形象。但是,正如我在政壇早已習得的真相,柴契爾於其回憶錄一點一滴地道出階級嚴明、歧視女性的英國政壇最終如何被迫效忠了她,然後十一年後背叛了她。表面的形象,往往不是真相。

柴契爾是佛里曼(Dr. Milton Friedman)的信徒。一九七四年保守黨失去了政權,自大蕭條之後英國已成為一個社會主義福利國家,國營事業效率低落,煤礦工會每年都來一場冬天的「死亡式罷工」;在最冷的時候,挾持寒凍的人民,與政府做最殘酷的談判。於是保守黨的基層開始質疑,我們是不是已遠離黨的信念太遠?此時一個或許過度相信自己,但也惟有如此才能改變英國的人物出現了,柴契爾夫人決定參選保守黨魁。那一年她四十九歲,更重要的不是年齡,而是性別。如果她當選,將是英國七百年議會史上第一位當選大黨魁的女性。競選期間,她稱工黨不斷向冬天罷工的煤礦工會讓步,是可恥的「野蠻施政」。黨內初選中,沒太多人看好她,還有人下了賭盤,認定這只有一比五十的機會。但她毫不退卻,結果黨魁之役,她大獲全勝;五年之後一九七九年冬季,執政工黨面臨可怕的工潮束手無策。這次罷工不只煤礦工會,還包括衛生清潔工、救護車司機、醫院工友、中小學教師,甚至挖墓工人。死去的人無法掩埋,十九世紀世界之都四處都是腐臭垃圾,學童們被鎖在校門外,病人乏人照料,身陷輪椅的老人尿泡身上,垂死掙扎。

柴契爾口中的「野蠻時代」發展到了極致,她乘機發動不信任案,一票險勝;然後宣布解散國會,重新改選。柴契爾夫人抓住了老百姓的胃口,八九%的人都認為工會過度強勢!於是他們集體拋棄工黨。選擇了一名更強勢的人,哪管她是一名雜貨商女兒,只要能對野貓式的工會開刀,就是他們要的首相。
 
一九七九年五月五日,柴契爾走入了唐寧街十號首相官邸。她的先生丹尼斯,一名油漆富商,一生鍾愛也崇拜她的男人,如同以往的首相夫人先在白金漢宮的大廳,靜靜等待覲見女王的妻子;然後才一同驅車,前往唐寧街十號。

鐵娘子一上台,即大幅刪減公共支出,五年內分段裁減文官二○%;其次,改善國營事業財務管理及推動民營化,一九八三年她特別設立審計局控管這些巨大的改革。八十萬國營事業員工轉入民間機構,拍賣國產高達一百兆英鎊。我們從近日希臘緊縮及抗爭過程中,可以想像當年英國場景;但這是柴契爾自己發動的經濟革命,剷除近五十年英國沉暮的舊經濟。但一九八一年失業人數在柴契爾「經改口號」下,從一百三十萬人徒增為三百萬人,英國勞動力有一○%被「無情」的「自由經濟」市場緊縮掉了,沒工作。英國好似重回一九三○年代大蕭條景象,法國總統季斯卡向來討厭她,此時也隔海譏笑她「既不是個男人,也不是個女人」。但柴契爾不為所動,她繼續執行高利率、高銷售稅,上任不到兩年,柴契爾熱驟降,她的支持度不到三一%,當時保守黨內已開始出現要她下台的聲浪。後來我們都知道,一場無關經濟的福克蘭戰爭,挽救了她。

柴契爾的經濟大改革,直到一九八六年才奏效,經濟回升,失業率大降。她對英國最大的貢獻是立法改變工會寡頭領導的罷工模式,同意工人有罷工權,但工會罷工需經由三分之二絕對多數的同意。

她的時代,其實好日子不多。經濟初有起色,一九八七年美國又陷入儲貸危機,此時她與閣員對於英國是否加入歐洲貨幣聯盟爭執不下,財長、英格蘭銀行行長、下議院議長紛紛求去。

回憶錄裡她承認九○年課徵「社區稅」(人人都繳一樣的稅)是一項大錯誤,最終年底,她認知大勢已去,「鐵娘子」一邊拭淚一邊寫下辭職宣言。在她熟悉無比的最後內閣會議中,一片沉寂。內閣們心裡早已棄她而去,他們背靠牆,目光四處張望,就是不看她。當她大聲宣讀完辭職聲明後,司法大臣隨即讀一篇表面上對她表達敬意的聲明。「鐵娘子」回憶那一段時日,稱自己好似夢遊一般。

等不及過下一個新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她離開官邸,強忍淚水,但身邊人鼓掌歡送時,淚還是忍不住不斷地流。十一年前如此踏入,十一年後與先生相伴走出。打開首相官邸大門之前,女兒特別為她擦拭臉頰上的淚痕,因為「淚」,不屬於鐵娘子。

電影《鐵娘子》劇中安排柴契爾自丈夫二○○三年去世後,對失去伴侶不願面對真相;一直幻想丹尼斯還陪著她。不管是否屬實,我挺喜歡劇本的安排。站在高位的女性,無論多麼堅韌,她始終是很孤寂的。她若碰上一位對的男人,有一天眾人離去時,她甚至比常人更脆弱、更承受不起。因為一切光芒消逝之後,這位伴侶已是她僅存的。

柴契爾於二○○二年被英國公眾認定為史上一百位最偉大的英國人,排名十六,惟一在世排名的人。歐債危機後,她更被認為英國史上最偉大的三位首相,其中另一位為邱吉爾。

這個人生始終交錯掌聲與噓聲的女人,爭議了一輩子;卻在末了時刻,歐債烽火之時,眼睜睜看著英國人給予她遲來的肯定掌聲。

她若知道了,還有能力再拭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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