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時候談死刑存廢,是不討好甚且討打的事,若非陷入一些鬼打牆的死結,也是留在情緒泡沫上瞎攪。我自知沒有這能力,但因不能置身事外又很關心,就試著寫下一些感想。
這幾年幾起無差別殺人事件給我的打擊,要分兩層次,一、事件本身反應當代人與公共安全的困境所帶來的驚恐,二、事件呈現社會大眾的反應所帶給我的驚恐。對我而言,後者的打擊更大,若說前者使我倒退三步,後者是五步且摔倒在地。但,倒都倒了,狼狽踉蹌也得找回腳步。
不分東西,我們都是「以牙還牙、以死償命」此等價值觀養大的倫理生物,連西方童話與傳說也一直這樣教導大眾善有善終、惡有惡報。一個年紀很小的孩子,早已被童話教成期待壞人最後被塞進釘滿長釘子的木筒再滾到水裡溺死,而產生滿足的安慰與快感。
因此自然的,一個人面對殘暴,不管是自身恐懼的增加,或對自身正義系統的衝突,都會引導我們以「除害斬患」的方式去處理。我自己觀察自己,這兩年當我看Isis 伊斯蘭國密集且毫無止境的殘殺凌虐弱小與異議者的新聞時,沒有一次我驚恐之後的第一反應不是憤怒的認為那些人該死無疑,也常問天「誰可以快去剷除他們?」
但是,每次在反應過後,總有個小手等我平靜下來後把我拉到一旁提醒我:「小心,Isis 正大規模的形塑全世界人類的精神狀態,他們要人們對他們產生害怕恐懼、仇恨,達到他們以暴制暴的遊戲終端目的…..」的確,我觀察到我自身的矛盾,我對持續殘害玫瑰的惡魔感到畏懼,但也畏懼自己一整個春天被惡魔給奪走。
文化國小遇害女童悲劇發生當天,我知道我那種恐懼與悲傷又要開始運作了,那是一種在心底底層長時間的運作,沒法輕易訴諸為語言文字。但隔天早上,我在瀏覽新聞後卻在廚房裡先對著空氣發了一頓脾氣(憤怒,真的比其他情緒都更容易現形啊)。就如上一段我對自身的觀察,大眾對此事的驚恐、對行兇者的憤怒撻伐,乃至表達死刑存在的需要,我都可理解與尊重。但是,我無法接受在第一時間就遷怒詛咒廢死團體的人,尤其是那些看準大浪來襲,搶快登高當英雄的名人名嘴。
這些人把這事件看成便宜物件,拿來裱上道德框,對死者的不幸是極大的諷刺。我看到的,是他們把受害者當商品,刻意貼上自製標價趁機哄抬,在不幸的人身上發放道德高利貸,從他們身上奪取暴利。幾個向來違背主流名意的政客,甚至在沼氣上點火提案,讓憤怒的大眾買單,彷彿他們先前違背民意的惡行因此一筆勾銷…
我在廚房發怒完隔天讀到哲斌寫的〈不勇敢的人〉https://goo.gl/GKI3zJ,他看到一個看似和善的父親發了「我衷心期望,廢死盟是下一個受害者」文,而移除他的朋友關係,並為此寫了一篇柔性告解文,獲得不少讀者理解。我沒有勇氣去看我的臉友說什麼,事實上,從我臉書上看也沒什麼意義,畢竟新聞底下的留言,代表的大眾真實性,就足以給我血淋淋的打擊。
對於死刑,我沒辦法因為面對一位兇殘者的恐懼與厭惡,就簡單全然支持,是因為我也必須同時正視心底其他的恐懼,包括那些無差別殺人的集權統治者、無差別殺人的司法判刑,以及更細微的也是我極為戒慎恐懼的「寧可錯殺一百,不願放過一人」這種意識形態。目前的我,還無法從這些恐懼當中分出主次要,對我來說,他們一樣重要。
每回,在民主人權的社運裡,看到很激烈辱罵咒死的言論,我就會想到我在書中介紹過的繪本The Story of Ruby Bridges,如附圖。1960年,美國紐奧良的黑人小女孩路比,是六個黑人首先被選去上白人小學當中的其中一個,也是最後真的敢去的唯一一個。她每天上學,都得經過重重的抗議人潮對她的謾罵恐嚇,再進到空空的教室裡去上課,這樣的日子長達一年。
那些憤怒的白人用極端字眼,對付當時為整個黑人權益勇敢站出來的路比。他們拿著棍棒對路比吐口水、丟東西、拿裝娃娃的棺材恐嚇她,對她叫囂:「你不配!」「我恨你!」「我要勒死你!」「我要殺死你!」「我要毒死你!」…所以,路比不敢吃學校提供的午餐,甚至懷疑她媽媽準備的食物也被那些大人下毒而偷藏在教室儲櫃裡,直到教室長了蟑螂老鼠,老師才發現。那一年她上下學都有配槍的聯邦警察保護她的生命。
是的,光是一間小學同時開放給白人與黑人的舉動,光是一個小孩天真無邪只想上學的行為,就可以引發這麼多大人對一個無辜六歲女孩產生如此惡毒殘忍的虐殺心態。想想,人類,因侷限與盲目所產生的仇恨心態,是多麼讓人感到畏懼,不是?!
歷史影像紀錄下這一切(彩色照是後來拍成電影的節錄),才短短五十年,美國社會不分種族性別的平權獲得大幅改善,黑人都當上總統,想像當時那些惡言相向的白人,在過去的歲月裡回頭看自己的行為時會怎麼情何以堪?他們的後代孩子會怎麼想?而對我們這些旁觀者而言,又是怎樣活生生的教訓,怎不讓人戒慎:對於跟過去習俗價值不同的改變,千萬要更謙虛謹慎面對。
關於仇恨,律師李宣毅被稱為〈仇恨讓他變成律師,讀書讓他支持廢死〉,他演講後還跟其他受害人家屬相擁,他說了「只殺了墮落天使,卻忽略誘惑他的撒旦」這麼一句很動人又深刻的省思。http://goo.gl/ENcR5k
然而,像這種提醒大眾看向問題本質的呼籲,從理論、數據或實例的論述這幾年沒少過,只是事件發生時,情緒通常阻礙這種呼籲的消化而轉向麻痺,或者被惡意誤導為倡議廢死一派的煙霧藉口。而事件過後,大眾通常不願回顧這些不快也轉向逃避。結果這個重要論點,始終無法被大眾深入體察探討。
不知道你是否跟我一樣,在這些矛盾掙扎裡,也在找一個不管支持死刑與廢死兩方人都不該也不會有爭議的論點與共識,同時還能使社會更安全的解法。如果是,這裡還有一個,真心推薦大家認識。
德州是美國判死率最高的一州,德州休斯頓大學的法律教授David R. Dow,他生命中有20多年的時間,幫百餘個死刑犯擔任辯護律師,這當中他也遇到不少無辜者。幾年前他出版專書,用他的人生經驗告訴我們他從死囚身上學到的寶貴課程。他在Ted有一場短講,18分鐘有中文字幕。 https://goo.gl/hJKq3R
在這場演講中,他舉了一個典型死刑犯威廉為例,講述五歲的小威廉遭遇母親拿著大刀追殺他,相依為命的哥哥也自殺,逐漸的,他就從邊緣人變成了死刑犯。Dow說,每個人的生命都有幾個章節,而孩童在起初章節所遭遇的不幸,便已為將來社會種下不安的因子。而「及早介入,將他們推出這條不歸路」,不管是從經濟上與道德上的考量,都證明它的正當性與重要性,也是判死與廢死兩派人都能跨過爭議,更該重視且可行的事。真的很希望朋友們撥個20分鐘看Dow的演講並想想。
寫下這些,是想邀請朋友在這波恐懼中,除了一些氣話,再想想一定還有很多其他事我們可想可做的,將詛咒發洩在像Dow這樣試圖帶我們理解問題與思辨生死是非的那群人身上,絕對沒有比較高道德或有正義,反而只顯露了惡魔已染指你我春天的陰影,讓人更為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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